1.喊声落在旷野里，好像给吞吃了似的，没留下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彻底的寂静，给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凄。
2.我转侧了半夜等锺书醒来，就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如此这般；于是埋怨他怎么一声不响地撇下
3.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
第二部 我们仨失散了
4.这是一个“万里长梦”。梦境历历如真，醒来还如在梦中。但梦毕竟是梦，彻头彻尾完全是梦。
（一）走上古驿道
5.已经是晚饭以后，他们父女两个玩得正酣。锺书怪可怜地大声求救：“娘，娘，阿圆欺我！”
6.锺书把自己缩得不能再小，紧闭着眼睛说：“我不在这里！”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着他的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滚的笑浪。
7.接电话照例是我的事（写回信是钟书的事）。
8.明天报到，不带包，不带笔记本，上午九点有车来接。
9.对方说：“地点在山上，司机找不到。明天上午九点有车来接。不带包，不带笔记本。上午九点。”电话就挂断了
10.按说，钟书是八十四岁的老人了，又是大病之后，而且他也不担任什么需他开会的职务。我对钟书说：“明天车来，我代你去报到。”
11.随即关上车门，好像防我跟上去似的。
12.但是我常常觉得年纪不饶人，我已力不从心。
13.等待是很烦心的。我叫自己别等，且埋头做我的工作。可是，说不等，却是急切的等，书也看不进，一个人在家团团转
14.她常说：“我读食谱，好比我查字典，一个字查三种字典，一个菜看三种食谱。”她已学到不少本领。她买了一只简单的烤箱，又买一只不简单的，精心为我们烤制各式鲜嫩的肉类，
15.好在明天有她在身边，我心上有依傍。可是我一夜没睡。
16.一面又想，我准把什么都烧坏了，或许我做得好，他们都不能准时回来。因为——因为事情往往是别扭的，总和希望或想象的不一致。
17.“古驿道？”我皱着眉头摸不着头脑。
18.其实离下班还不到五分钟呢，他说下午二时办公。我不敢走远，近处也没有买吃的地方。我就在窗根儿底下找个地方坐等，直等到两点十七八分，那人才打开窗口，看见我在原地等着，倒也有点抱歉。
19.两人食而不知其味地把午饭、晚饭并作一顿吃。
20.我无奈说，“我怕爸爸要急坏了——他居然也知道打个电话。也多亏是你接的。我哪里记得清。我现在出门，路都不认识了，车也不会乘了，十足的饭桶了。”
21.牌子上是小篆体的三个大字：“古驿道”。下面有许多行小字，我没戴眼镜，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似曾见过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阳道等。阿圆眼快，把手一点说：“到了，就是这里。妈妈，你只管找号头，311，就是爸爸的号。”
22.旅客的衣着和日用品都可以在客栈领，记账。旅客离开房间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归
24.我往常叫自己记住什么事，就在衣袖上别一枚别针，很有提醒的作用。
第七章 （二）古驿道上相聚
25.道旁两侧都是古老的杨柳。驿道南边的堤下是城市背面的荒郊，杂树丛生，野草滋蔓，爬山虎直爬到驿道旁边的树上。远处也能看到一两簇苍松翠柏，可能是谁家的陵墓。
26.水面明净，但是云雾蒙蒙的天倒映在水里，好像天地相向，快要合上了。也许这就是令人觉得透不过气的原因。
27.古老的柳树根，把驿道拱坏了。驿道也随着地势时起时伏，石片砌的边缘处，常见塌陷，所以路很难走。河里也不见船只。
28.船头的岸边，植一竿撑船的长竹篙，船缆在篙上。船很小，倒也有前舱、后舱、船头、船尾；却没有舵，也没有桨。一条跳板，搭在船尾和河岸的沙土地上。驿道边有一道很长的斜坡，通向跳板。
29.船很干净，后舱空无一物，前舱铺着一只干净整齐的床，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简直像在医院里，锺书侧身卧着，腹部匀匀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静。
30.阿圆说：“娘，你走路小心，宁可慢。”我说：“放心，你早点睡。”她答应了一声，匆匆从后门出去，后门也立即关上。这前后门都把得很紧。
31.外面是南北向的道路上招徕顾客的点心铺，也供茶水，也供便饭。
32.梦也累了。我停在自己床头贴近衣柜的角落里歇着，觉得自己化淡了，化为乌有了。
33.他等我已经等累了，疲倦得闭上眼睛。我梦里也累，又走得累，也紧张得累。我也闭上眼，把头枕在他的床边。这样陪着他，心上挺安顿。到应该下船的时候，我起身说，该回去了，他说：“明天见，别着急，走路小心。”我就一步步走回客栈。
34.每天在驿道上一脚一脚走，带着自己的影子，踏着落叶。
35.我总记着她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刻。她出差时，我梦也不做，借此休息。
36.我说：“她真是‘强爹娘、胜祖宗’。你开会发言还能对付，我每逢开会需要发言，总吓得心怦怦跳，一句也不会说。阿圆呢，总有她独到的见解，也敢说。那几个会，她还是主持人。”
37.挤车来往费时间，时间不是金钱，时间是生命，记着。
38.春风还没有吹，柳条上已经发芽，远看着已有绿意；柳树在春风里，就飘荡着嫩绿的长条。然后蒙蒙飞絮，要飞上一两个月。飞絮还没飞完，柳树都已绿叶成荫。然后又一片片黄落，又变成光秃秃的寒柳。我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的，走了一年多。
（三）古驿道上相失
39.我站在后门口看他护着圆圆的腰，上了一辆等在路边的汽车。圆圆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掉手套，伸出一只小小的白手，只顾挥手。我目送她的车去远了，退回客栈，后门随即关上。我惘惘然一个人从前门走上驿道。
40.然后，他很出我意外地说：“坏事变好事，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担子。”
41.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医院，在苍松翠柏间。
42.我的阿圆，我唯一的女儿，永远叫我牵心挂肚的，睡里梦里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创造了一个梦境，看见了阿圆。该是我做梦吧？我实在拿不定我的梦是虚是实。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医院。
43.他嘴里不说，心上和我一样惦着阿圆。我每天和他谈梦里所见的阿圆。他尽管发烧，精神很萎弱，但总关切地听。
44.我每晚做梦，每晚都在阿圆的病房里。
45.医院的规格不高，不能和锺书动手术的医院相比。
46.我尽管拿不稳自己是否真的能变成一个梦，是否看到真的阿圆，也许我自己只在梦中，看到的只是我梦中的阿圆。但是我切记着驿站的警告。我不敢向锺书提出任何问题，我只可以向他讲讲他记挂的事，我就把我梦里所看到的，一一讲给锺书听。
47.我谈到各种吃的东西，注意锺书是否有想吃的意思。他都毫无兴趣
48.我怕她是精力减退了，但是我没有说。也许只是我在担心。我觉得她脸色渐变苍白。
49.我谈到亲戚朋友，注意锺书是否关切。但锺书漠无表情。以前，每当阿圆到船上看望，他总强打精神。自从阿圆住院，他干脆都放松了。他很倦怠，话也懒说，只听我讲，张开眼又闭上。我虽然天天见到他，只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50.我静静地陪着他，能不说的话，都不说了。我的种种忧虑，自个儿担着，不叫他分担了。
51.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52.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
53.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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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一）
54.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
55.但那里攻读文学的学额已满，要入学，只能修历史。我不愿意。
56.我为自己定下课程表，一本一本书从头到尾细读。能这样读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57.锺书对于攻读文学学士虽然不甚乐意，但放弃自己国家的奖学金而投靠外国富翁是决计不干的。
58.牛津学制每年共三个学期，每学期八周，然后放假六周。第三个学期之后是长达三个多月的暑假。
59.据锺书说，获得优等文科学士学位(B.A.Honours)之后，再吃两年饭（即住校二年，不含假期）就是硕士；再吃四年饭，就成博士。
60.我在清华借读半年间，游遍了北京名胜。他在清华待了四年，连玉泉山、八大处都没去过
61.两种散步都带“探险”性质，因为我们总挑不认识的地方走，随处有所发现。
62.先把茶壶温过，每人用满满一茶匙茶叶：你一匙，我一匙，他一匙，也给茶壶一满匙。四人喝茶用五匙茶叶，三人用四匙。开水可一次次加，茶总够浓。
63.向达说锺书：“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能和锺书对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会嫌锺书刻薄了。我们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离，又好像是骄傲了。我们年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议。锺书和我就以此自解。
（二）
64.我从来不是啃分数的学生，可是我很爱惜时间，也和锺书一样好读书。他来一位客人，我就得牺牲三两个小时的阅读，勉力做贤妻，还得闻烟臭，心里暗暗叫苦。
65.锺书《槐聚诗存》一九五九年为我写的诗里说什么“料量柴米学当家”，无非做了预算，到店里订货而已。
66.每晨一大茶瓯的牛奶红茶也成了他毕生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茶叶了，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作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至今，我家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我看到还能唤起当年最快乐的日子。
67.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穀方”
68.向达嘀咕在休士牧师家天天吃土豆，顿顿吃土豆。
两人气得告状似的告到我面前，说课本岂有此理。
69.锺书慌慌张张，没看清题目就急急翻译，把整页古文书都翻译了。他把分数赔光，还欠下不知多少分，只好不及格重考。但是他不必担忧，补考准能及格。所以考试完毕，他也如释重负。
70.这一学年，该是我生平最轻松快乐的一年，也是我最用功读书的一年，除了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说无忧无虑。
（三）
71.他只会可怜巴巴地和我一起“探险”：从寓所到海德公园，又到托特纳姆路的旧书店；从动物园到植物园；从阔绰的西头到东头的贫民窟；也会见了一些同学。
72.他请我当“世界青年大会”的共产党代表。我很得意。我和锺书同到瑞士去，有我自己的身份，不是跟去的。
73.我们俩和陶行知同一个车厢，三人一夜谈到天亮。陶行知还带我走出车厢，在火车过道里，对着车外的天空，教我怎样用科学方法，指点天上的星星。
74.“世界青年大会”开会期间，我们两位大代表遇到可溜的会，一概逃会。我们在高低不平、窄狭难走的山路上，“探险”到莱蒙湖边，妄想绕湖一周。但愈走得远，湖面愈广，没法儿走一圈。
75.我们从瑞士回巴黎，又在巴黎玩了一两个星期。
76.不过热水是电热的，一个月后，我们方知电账惊人，赶忙节约用热水。
77.在低等动物，新生命的长成就是母体的消灭。我没有消灭，只是打了一个七折，什么都减退了。
78.“要女的？”（她自己就是专家。普通病房的产妇全由她接生。）锺书说：“要最好的。”
79.锺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80.我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
81.他告别牛津友好，摒挡行李，一家三口就前往法国巴黎。
（四）
82.我们随时即兴，给她种种诨名，最顺口的是圆圆，圆圆成了她的小名。
83.我觉得法国人比英国人更关心并爱护婴儿和母亲。
84.生活刻板，吃、喝、拉、撒、睡都按规定的时间。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受这等训练。我也舍不得。
85.可是孩子怀在肚里，倒不挂心，孩子不在肚里了，反叫我牵心挂肠，不知怎样保护才妥当。
86.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加上意大利文。这是爱书如命的锺书恣意读书的一年。
87.林藜光好客，李玮能烹调，他们家经常请客吃饭。T小姐豪爽好客，也经常请客。小姐是她的朋友，比她更年轻貌美。小姐是盛澄华的意中人。盛澄华很羡慕我们夫妻同学，也想结婚。可是小姐还没有表示同意。有一位由汪精卫资助出国留学的哲学家正在追T小姐
88.我们用大锅把鸡和暴腌的咸肉同煮，加平菇、菜花等蔬菜。我喝汤，他吃肉，圆圆吃我。咖淑夫人教我做“出血牛肉”(boeuf saignant)，我们把鲜红的血留给圆圆吃。她还吃面包蘸蛋黄，也吃空心面，养得很结实，很快地从一个小动物长成一个小人儿。
89.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但是我没有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锺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
（五）
90.圆圆刚断奶两个月，船上二十多天，几乎顿顿吃土豆泥。上船时圆圆算得一个肥硕的娃娃，下船时却成了个瘦弱的孩子。我深恨自己当时疏忽，没为她置备些奶制品，辅佐营养。我好不容易喂得她胖胖壮壮，到上海她不胖不壮了。
91.锺书已有约回清华教书，我已把他的书本笔记和衣物单独分开。船到香港，他就上岸直赴昆明西南联大（清华当时属西南联大）。他只身远去，我很不放心。圆圆眼看着爸爸坐上小渡船离开大船，渐去渐远，就此不回来了，她直发呆
92.她一岁零三个多月了，不会叫人，不会说话，走路只会扶着墙横行，走得还很快。这都证明我这个书呆子妈妈没有管教。
93.做家庭教师，教高中一年级的全部功课（包括中英文数理等——我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毕业）。我常常一早出门，饭后又出门，要到吃晚饭前才回家。
94.忽见她过来扯扯我的衣角，眼边挂着一滴小眼泪。吃的人都觉得惭愧了。谁能见了她那滴小眼泪不心疼她呢。
95.门开一缝，就能听到全部对话。婆媳都口角玲珑，应对敏捷。锺书听到精彩处，忙到爸爸屋里去学给他们听。
96.我却觉得怎么也不应当去，他该向家人讲讲不当去的道理。
97.爸爸的沉默启我深思。我想，一个人的出处去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由自己抉择，我只能陈说我的道理，不该干预；尤其不该强他反抗父母。
98.偏偏他早走了一天，偏偏电报晚到一天。造化弄人，使他十分懊恼。
99.他不过是听从严命。其实，“严命”的骨子里是“慈命”。爹爹是非常慈爱的父亲。他是传统家长，照例总摆出一副严父的架式训斥儿子。
100.锺书和我不在一处生活的时候，给我写信很勤，还特地为我记下详细的日记，所以，他那边的事我大致都知道。
（六）
101.锺书虽然一路上想念女儿，女儿好像还不懂得想念。
102.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得知，急得怪妈妈胡闹，把孩子都教笨了
103.圆圆在旁静静地说：“我好像看见过，让我想想。”我们等她说出明信片在哪里，她却背出一个地名来——相当长，什么路和什么路口，德馨里八号。我待信不信。姑妄听之，照这个地址寄了信。圆圆记的果然一字不错。她那时八岁多。我爸爸已去世，但我记起了他的话：“过目不忘是有的。”
104.圆圆对这位客人大有兴趣，搬过她的小凳子，放在客人座前，自己坐上小凳，面对客人，仰头把客人仔细端详。
105.我婆婆抱着她的宝贝孙子。他当时是钱家的“小皇帝”，很人）。会闹。阿圆比他大一岁，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声不响。我坐了一会，告辞回来德坊。
106.我爸爸常说，圆圆头一双眼睛，什么都看见。但是她在钱家，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声不响，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107.外公和挨在身边的圆圆说：“搬出去，没有外公疼了。”圆圆听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落下大滴大滴热泪，把外公麻纱裤的膝盖全浸透在热泪里。当时我不在场，据大姐姐说，不易落泪的爸爸，给圆圆头哭得也落泪了
108.一次我买了一套三册《苦儿流浪记》。圆圆才看了开头，就伤心痛哭。我说这是故事，到结尾苦儿便不流浪了。我怎么说也没用。她看到那三本书就痛哭，一大滴热泪掉在凳上足有五分钱的镍币那么大。
109.我平常看书，看到可笑处并不笑，看到可悲处也不哭。锺书看到书上可笑处，就痴笑个不了，可是我没见到他看书流泪。圆圆看书痛哭，该是像爸爸，不过她还是个软心肠的小孩子呢。
（七）
110.锺书很窝囊地笑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这是圆圆的原话
111.既然不受欢迎，何苦挨上去自讨没趣呢？锺书这一辈子受到的排挤不算少，他从不和对方争执，总乖乖地退让。
112.锺书虽然遭厄运播弄，却觉得一家人同甘共苦，胜于别离。他发愿说：“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113.我婆婆嘱锺书写信劝阻这门亲事。叔父同情我的婆婆，也写信劝阻。他信上极为开明，说家里一对对小夫妻都爱吵架，惟独我们夫妇不吵，可见婚姻还是自由的好。
114.锺书的妹妹乖乖地于一九四五年八月结了婚。我婆婆解放前夕到了我公公处，就一直和女儿女婿同住。锺书的妹妹生了两个聪明美丽的女儿，还有两个小儿小女我未见过。爹爹一手操办的婚姻该算美满，不过这是后话了。
115.爱之深则责之严，但严父的架式掩不没慈父的真情。
116.他们父慈子孝，但父子俩的志趣并不接轨。
（八）
117.我在小学代课，我写剧本，都是为了柴和米。
118.“爸爸，这许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儿。”显然她是觉得“与有荣焉”！她的自豪逗得我们大笑。可怜的锺书，居然还有女儿为他自豪。
119.我小时特别淘气，爬树、上屋都很大胆；圆圆生性安静，手脚不麻利，很像锺书自称的“拙手笨脚”。
120.道士并没有招她，是她盯着道士“格物致知”呢。她看见道士头发绾在头顶上，以为是个老太婆；可是老太婆又满面髭须，这不就比“精赤人人”更奇怪了吗？她就呆呆地和家人失散了。
（九）
121.那时候十一周岁，已读过《西游记》、《水浒》等小说，正在爸爸的引诱、妈妈的教导下读文言的林译小说。她和锺书有同样的习性，到哪里，就找书看。她找到一小柜《少年》。这种杂志她读来已嫌不够味儿，所以一本本都翻遍了，满地是书。
122.《围城》出版后，朋友中又增添了《围城》爱好者。我们的交游面扩大了，社交活动也很频繁。
123.锺书曾说：“一个人二十不狂没志气，三十犹狂是无识妄人。”他是引用桐城先辈语“子弟二十不狂没出息，三十犹狂没出息”；也是“夫子自道”。
（十）
124.我却只愿做“散工”。因为我未经改造，未能适应，借“散工”之名，可以逃会。妇女会开学习会，我不参加，因为我不是家庭妇女。教职员开学习会，我不参加，因为我没有专职，只是“散工”
125.锺书与世无争，还不免遭人忌恨，我很忧虑。锺书安慰我说：“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随心。”锺书的话没错。这句话，为我增添了几分智慧。
126.我们夫妇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女儿的朋友也成了我们的小友。后来阿瑗得了不治之症住进医院，她的中学朋友从远近各地相约同到医院看望。我想不到十几岁小姑娘间的友情，能保留得这么久远！她们至今还是我的朋友。
127.东西都搬了，没顾及我们的宝贝猫儿。锺书和阿瑗周末陪我同回旧居，捉了猫儿，装在一只又大又深的布袋里。我背着，他们两个一路抚慰着猫儿。我只觉猫儿在袋里瑟瑟地抖。到了新居，它还是逃跑了。我们都很伤心。
128.可是我们惊愕地发现，“发动起来的群众”，就像通了电的机器人，都随着按钮统一行动，都不是个人了。人都变了。
（十一）
129.颐和园后山的松堂，游人稀少，我们经常去走一走后山。那里的松树千姿百态，我们和一棵棵松树都认识了。
130.借书的时候，每本书的卡片上由借书者签上名字，借书卡留在图书馆里。
131.我后来为她买了钢琴，她复学后却没工夫弹琴了。她当时只好读书，读了大量的英文小说、传记、书信集等等，所以她改习俄语后，英语没有忘记。
132.我学我爸爸的榜样：孩子自己决定的事，不予干涉。钱瑗毕业后留校当教师。她一辈子是教师队伍里的一名尖兵。
133.爹爹睡觉不分日夜。他半夜读书偶有所得，就把健汝唤醒，传授心得。一个欠吃，一个欠睡，都瘦了。
134.我像林黛玉一般小心眼，问是单给我一人，还是别人都有。他们说，单给我一人的。我就特别宝贝。
（十二）
135.锺书曾到中南海亲耳听到毛主席的讲话，觉得是真心诚意的号召鸣放，并未想到“引蛇出洞”。但多年后看到各种记载，听到各种论说，方知是经过长期精心策划的事，使我们对“政治”悚然畏惧
136.我对锺书说：“请吃饭，能不吃就不吃；情不可却，就只管吃饭不开口说话。”锺书说：“难得有一次运动不用同声附和。”我们两个不鸣也不放，说的话都正确。例如有人问，你工作觉得不自由吗？我说：“不觉得。”
137.只苦了我这面不成模样的小白旗，给拔下又撕得粉碎。我暗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此遁入翻译。锺书笑我“借尸还魂”，我不过想借此“遁身”而已。
138.我们在旧社会的感受是卖掉了生命求生存。因为时间就是生命。在新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都由国家包了，我们分配得合适的工作，只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全心全意愿为人民服务，只是我们不会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不合格。然后国家又赔了钱重新教育我们。我们领了高工资受教育，分明是国家亏了。
139.我们觉得阿瑗自从上了大学，和家里生疏了；毕业后工作如分配在远地，我们的女儿就流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140.选择是一项特殊的本领，一眼看到全部，又从中选出最好的。
（十三）
141.旧社会过来的老先生”和“年轻人”生活悬殊，“老先生”未免令人侧目。我们自己尝过穷困的滋味，看到绝大多数“年轻人”生活穷困，而我们的生活这么优裕，心上很不安，很抱歉，也很惭愧。
143.她们得知我们的情况，都伸出援助之手。被子、褥子、枕头，从各家送来；锅碗瓢盆、菜刀、铲刀、油盐酱醋以至味精、煤炉子、煤饼子陆续从四面八方送来，不限本楼了。阿瑗的朋友真多也真好，我们心上舒坦又温暖，放下东西，准备舀水擦拭尘土。
143.锺书“拙手笨脚”地忙拿了个小脸盆在楼道一个水龙头下接了半盆水给我洗手。我推说手太脏，半盆水不够，急奔四楼。只听得阿瑗的朋友都夸“钱伯伯劳动态度好”。我心里很感激他，但是我不要他和阿瑗为我着急。
144.例如我搭毛巾，边对边，角对角，齐齐整整。他们两个认为费事，随便一搭更方便。不过我们都很妥协，他们把毛巾随手一搭，我就重新搭搭整齐。我不严格要求，他们也不公然反抗。
145.我们对坐吃晚饭，其乐也融融，因为我们有这么多友人的同情和关怀，说不尽的感激，心上轻松而愉快。三人同住一房，阿瑗不用担心爸爸妈妈受欺负，我们也不用心疼女儿每天挤车往返了。屋子虽然寒冷，我们感到的是温暖。
146.可怜的锺书真是“劳动态度好”，他别处插不上手，就“拙手笨脚”地去扫那堆陈年积土。我看见了急忙阻止，他已吃下大量灰尘。连日天寒，他已着凉感冒，这一来就引发了近年来困扰他的哮喘。
147.有一夜，他穿了又重又不暖和的厚呢大衣在屋里满地走。我已连着几夜和衣而卧，陪着他不睡。忽然，我听不见他呼啸，只见他趴在桌上，声息全无。我吓得立即跳起来。我摸着他的手，他随即捏捏我的手，原来他是乏极了，打了个盹儿，他立刻继续呼啸。我深悔闹醒了他，但听到呼啸，就知道他还在呼吸。
148.左等右等，汽车老也不来。我着急说：“汽车会不会在医院门口等我们过去呀？”一位好邻居冒着寒风，跑到医院前面去找。汽车果然停在那呆等呢。
149.听着锺书急促的呼啸随时都会停止似的，急得我左眼球的微血管都渗出血来了——这是回校后发现的。
150.可是熊家奶奶警觉地观察到锺书上厕走过他家时，东倒西歪。房子小，过道窄，东倒西歪也摔不倒。熊家奶奶叫我注意着点儿
151.一九七四年的五月二十二日，我们告别了师大的老年、中年、幼年的许多朋友，迁入学部七号楼西尽头的办公室。
（十四）
152.我们不论在多么艰苦的境地，从不停顿的是读书和工作，因为这也是我们的乐趣。
153.对方表示：钱锺书不能出门，小组可以到这屋里来工作。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154.我除了这间屋子，没有别处可以容身，所以我也相当于挪不开的物件。
155.幸好所有的人没一个胖子，满屋的窄道里都走得通。毛主席诗词的翻译工作就是在这间陋室里完成的。
156.袁辞去后，我和锺书咧着嘴做鬼脸说：“我们要江青给房子！”然后传来江青的话：“锺书同志可以住到钓鱼台去，杨绛同志也可以去住着，照顾锺书同志。”我不客气地说：“我不会照顾人，我还要阿姨照顾呢。”
157.我对袁水拍同志实在很抱歉，我并不愿意得罪他，可是他介于江青和我们俩之间，只好对不起他了。
158.我临睡服安眠药，睡中闻到煤气味，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正挣扎着要醒，忽听得锺书整个人摔倒在地的声音。这沉重的一声，帮我醒了过来。我迅速穿衣起床，三脚两步过去给倒地的锺书裹上厚棉衣，立即打开北窗。
159.一九七六年，三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这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山地震，余震不绝，使我们觉得伟人去世，震荡大地，老百姓都在风雨飘摇之中。
160.锺书始终未能回外文所工作，但外文所的年轻人都对他爱护备至。我一方面感激他们，一方面也为锺书骄傲。
161.这年的十月六日“四人帮”被捕，报信者只敢写在手纸上，随手就把手纸撕毁。好振奋人心的消息！
162.因为我们在一起，随处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们还像年轻时那么兴致好，对什么都有兴趣。
（十五）
163.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们使用绳子，总是从最薄弱的一段来断定绳子的质量。坐冷板凳的书呆子，待人不妨像读书般读；政治家或企业家等也许得把人当作绳子使用。锺书待乔木同志是把他当书读。
164.我译完《堂·吉诃德》。外文所领导体谅我写文章下笔即错，所以让“年轻人”代我写序。可是出版社硬是要我本人写序。稿子压了一年也不发排。
165.他说：“留个纪念，好玩儿。随你怎么写，反正可以不挂上你的名字。”我们就订立了一个不平等条约。
166.这段时期，锺书和我各随代表团出国访问过几次。锺书每和我分离，必详尽地记下所见所闻和思念之情。阿瑗回家后，我曾出国而他和阿瑗同在家，他也详尽地记下家中琐碎还加上阿瑗的评语附识。这种琐琐碎碎的事，我们称为“石子”，比作潮退潮落滞留海滩上的石子。
167.一年之后，他就向乔木同志提出辞职，说是“尸位素餐，于心不安”。乔木同志对我点着锺书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十六）
168.锺书是我们的老师。我和阿瑗都是好学生，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如有问题，问一声就能解决，可是我们决不打扰他，我们都勤查字典，到无法自己解决才发问。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饭，都需我们母女把他当孩子般照顾，他又很弱小。
169.她像猎狗般嗅出这篇论文是抄袭。她两个指头，和锺书一模一样地摘着书页，稀里哗啦地翻书，也和锺书翻得一样快，一下子找出了抄袭的原文。
170.据阿瑗形容：“他一双碧蓝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像猫。”钱瑗带他到图书室去，把他该参考的书一一拿给他看。这位专家想不到师大图书馆竟有这些高深的专著。学期终了，他到我们家来，对钱瑗说：“Yuan,you worked me hard.”但是他承认“得益不浅”。师大外国专家的成绩是钱瑗评定的。
171.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172.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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