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它的语言。每一片叶子之上，都写满草木的吟哦。
草木的语言冲动，是在它叶子出现的最初时分产生的。当一颗草木的种子破土萌芽，它便开始发觉张嘴说话的必要性。那几乎是与呼吸、与饮水一样自然而重要的事。宇宙在草木静卧的大地上搭建了语言学的课堂。一株初生的草木在时间中开始了它的语言学修习。阳光、空气、雨水以及雷电，都是它负责任的教师。白云、飞鸟、蚊虫，是它来自五湖四海的异族同学。
在因季节的流转而改变着氛围与风格的课堂上，一株勤奋的草木塑造着它最初的语言能力。当开始不间断地抽出柔嫩的叶片，当浑身的经络向着四野八荒舒展，它的语言之舌便开始与天空一起生长。它与飞鸟对唱，与白云吟哦，与蚊虫私语，同时把最长久的沉思留给自己静卧的土地：语言之根。在这隐秘、阔大、深厚而完全寂静无声的黑暗地窖之中，它用舞蹈的姿态向着更远处的河流寻索而去。
叶子层层叠叠地长起来了，草木在氧气更清新的空中积攒并放飞它无数的词汇。在清晨、在黄昏，在人类木屋中的灯盏落入睡眠的深夜里，它清醒着，暗自活跃着，在押韵与对仗的反复练习中以幸福舒展的语言之叶迎接地平线上的第一缕朝霞。早晨的太阳有时离它那样近。这燃烧着带来巨大能量与欣喜的庞然大物，也想谛听草木的吟诵。但草木却在长久的语言习练中，发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局限性。
在那被失败气息笼罩的一刻，它从内部睁开的眼睛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即使奋尽全力，也只能长出同一种形状和色泽的叶子。无论怎样抖动、扭转，甚至在狂风中跳跃，在暴雨中清洗，并接受雷电的灼烧，也无法使梦想中的变异成为现实。而那些白云、飞鸟，甚至蚊虫，竟那样轻而易举地不同。
这种单调与贫乏是偶然的吗？它在一夜之后到来的明天会像干涸的湖泊忽然注满溪水一样而发生突变吗？新生的叶子会像梦想中一样长出完全不同的形状和色泽吗？那叶子上习练与积攒的词汇也会像头顶的风一样变幻无穷吗？
必须是这样，若不是，一株草木怎能用语言之诗完成宇宙间最深情而动人的合唱？被语言之梦缠绕的草木陷入了它成长期的迷失。但在第一千次观察并彻底失望后，草木认定了这一与生俱来的命运，这干旱一样的现实：它只能有同一片叶子，开同一朵花朵，并长出同一颗果实。
终于，草木学会了用不同的舌头来说话。在宇宙的高阶语言学堂里，它学会了随物赋形的秘技。从时间的演替、光线的变幻、风向的转圜，甚至空气的温度与干湿度升降中，发现了让语言之舌趋于无限性的一种可能。它更殷勤地操练它，更虔诚地侍奉它，将语言作为一种天赐的使命来求一种圆满。这种操练、侍奉、使命般的弥补，你该能从晨昏、从阴晴、从光与影之间叶色不同的变幻中看出来。当行走在原野上，当流连于草木间，当注视着一片草木之叶长久地不移开你的目光，你就能清晰地看到这种惊人的变化。它是草木正以内心的勃发力量在革新它的语言之命。这不会行走的生命，就这样在方寸间，赋予自身的语言以趋于无限的流动感。
这样的语言甚至是有声的，只要足够的专注，草木近旁的你甚至可以听到叶面上吞吐着生命节律的汁液流淌而过的情绪之声。那欢快的、哀痛的、幽怨的、愤怒的、带着感情的声音，正以稳定的节奏从它的源头一路深入细枝末梢，并生成隐秘的回路。
当凝视这些不断更新着自我的草木，当草木的语言之叶在静观与深思中生成一个不断更新的形象，一个以生产语言为职业并期待有所创造的人，怎能不感到由衷的羞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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